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舒婷:日光巖下的三角梅  是喧鬧的飛瀑  披掛寂寞的石壁  最有限的營養  卻獻出了最豐富的自己  是華貴的亭傘  為野荒遮蔽風雨  越是生冷的地方  越顯得放浪、美麗  不拘墻頭、路旁  無論草坡、石隙  只要陽光常年有  春夏秋冬  都是你的花期  呵,抬頭是你  低頭是你  閉上眼睛還是你  即使身在異鄉他水  只要想起(www.lz13.cn)  日光巖下的三角梅  眼光便柔和如夢  心,不知是悲是喜 舒婷作品_舒婷詩集 舒婷:兄弟,我在這兒 舒婷:向北方分頁:123

離開北京,就好了嗎  文/林特特  她來辭別,表示最終讓她下定決心的是霧霾。  是啊,去年十二月以來,紅色預警又紅色預警,最夸張的是鄰市的一則新聞:“本周霧霾一共兩次,一次四天,一次兩天半”。  霧霾最濃時,單位選擇放假,而她決定給人生放假。  我表示不舍,她給我看她手機里在某網站網購的記錄,最近的,大多是口罩,各式口罩:還有羅漢果,“清肺的”,她握著手機輕聲說,我想起,不久前,她向我推薦羅漢果時,也這么說過。  “我可以,但我的父母不可以,整日在這里吸毒。”  她是獨女,五年前離婚,無子,此后,她的父母便從老家趕來北京,一直陪她。  離開北京,就好了嗎  “有一天,我發現水管里流出的水是藍色的,”她指的是霧霾最重的那天,“我問自己,我辛辛苦苦在北京謀生活,難道為的是這種生活嗎?”  “藍色自來水?”我喃喃重復,我記得。  那天,她在同學群里發了張照片:臉盆藍汪汪,放在水池中央,在她租住的房子里。  “對,還有租住。”  離婚后,她和前夫把曾共有的房子賣了,折現,一人一半;但這幾年房價飛漲,她始終沒湊夠再買一套房的錢,或者說,沒有辦法在付完首付后,每月輕松還貸,悠然度日。  “我算了又算,算了又算,除非用我父母的退休金做生活費,我的錢才夠用……我把每一筆開支列在紙上,看有無再節省的可能,我很難過,我發現到自己六十多歲,還要欠銀行錢。”  她又打開手機給我看她的網購記錄,“足跡”一欄顯示,她看過窗簾、沙發、家裝所需的各種小物件,但大多已經“失效”、“下架”,“我一直沒下手,因為,在北京有一個自己的家,太難了”。  這時,輪到我,陪她一同嘆息。  “相親也難”,她搖搖頭,“經濟壓力大,工作更要努力,節奏快,累得、忙得,沒時間去認識新的人”。  她還提到,有幾次,下班后,擠地鐵去約會,走到約會地兒,脂粉殘,滿地傷,只想癱下來休息會兒。  她曾在電影院睡著過。  幾年來,相親的次數,兩只手數得過來,都不了了之了。  “你知道嗎?在北京,發呆都覺得浪費生命……但就算生命一丁點都不浪費,我也不會有好的生活。”  看得出,她經過深思熟慮,我能做的只有祝福。  但我疑惑,“回老家,問題就能解決嗎?”  她顯得振奮,“在北京付首付的錢在老家能全款買房,這樣,就能相對自由。”  而后,她向我勾勒“相對自由”的生活:有親戚,不同階段的同學、朋友,這意味著社交圈大,解決婚姻的可能也增加;重新找一份工作不難,雖然和現在的收入不能比,勝在輕松;她甚至想休息一段時間,畢業十年,她每份工作間沒有超過一個星期的間隙。  她打算在當地圖書館附近住,在大學報一個繪畫班。  可以慢跑、騎自行車。  把沒寫完的小說重新拾起。  這些,她本以為在財務自由后才能實現的夢,瞬間來到眼前。  我澆一瓢冷水,“在老家,你未必能遇到和你一樣的人。”  她和我同齡,在許多小城市,已被視為中年人。  她笑了。  說起去年聚會時,見過初戀。“頭發都沒了,肚子也凸起來”,因為“太安逸”,他的妻子——她的另一個同學,埋怨他:人生的主題就是打麻將。  “那應該是小城很多人的常態吧,”她兩手一攤,“我預感到一段時間內,我會是個異類。但這沒什么,我希望每天有時間從容讀書、寫字、畫畫,這是我回去最重要的原因。”  為慶祝她的人生重大決定,我打算為她的新居添一套漂亮的餐具。  我請她發給我一個地址,稍后,我收到的是一張截圖,她截取的網購記錄地址欄,最新的寫著她老家的門牌。  “截圖時,我流淚了”,隨圖片而至的,是她真正的告別辭。  “我瀏覽了十年來的收貨地址,有學校、歷任工作單位、買的房、租的房。還瀏覽了我收藏的店鋪,第一次買職業裝的店兒;婚禮時的敬酒服,工位上的書架和盆栽,搬家的塑料繩、大紙箱……北京十年,我的白手起家、顛沛流離、歸去來辭,都在其中。”  “愿你一切都好,留或者走,都是成熟、理智的選擇。”我回她。  “長安居不易”,我們不能用勇氣去綁架任何人,雖然回到小城這條路,大約也并不如她所想,那樣簡單從容,但一個人,撐不下去的時候,換一條路試試,總還是沒錯的。  作者簡介:林特特,本名楊穎,安徽人,畢業于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,在國內多家報刊開設專欄,已出版《別害怕你所向往的生活》,《以自己喜歡的方式過一生》,《愛人與仇人都會老去》。 畢業3年在北京買房,他是怎么賺錢攢錢的? 為什么你在北京還未成功? 在北京年過三十買不起車房的男人是很失敗的 一個人,在北京分頁:123

韓少功:故人  余先生去國二十年后重返故鄉,是小城一件新鮮事。事先省里有關部門來過電話,稱余先生是愛國僑胞,在香港及美洲有數千萬資產,這次回鄉觀光,地方上務必熱情接待,以利招商引資和改革開放。  縣委縣政府已開會專題研究過此事。縣招待所五號小樓立刻重新裝修,換地毯,換窗簾,滅老鼠,噴香水,擺設盆花和雀巢牌咖啡,顯示著縣里最高消費水準。派出所警察在小樓外設崗派哨,整頓治安秩序,阻止好事者前去擁擠喧嘩。據說有位后生以為那里又在搶購緊俏商品,滿頭油汗地投入了人群,被身后的人一擠,竟沖過了劃在地上的警戒線,迫使警察小試電棒。呵的一聲尖叫,后生當場倒地全身抽搐不已,臉上有一團僵硬的灰白。縣城里有兩個瘋子,平時總是一身尿臭,喜歡一邊唱戲文一邊向汽車投擲石塊,司機們早已無可奈何并且習以為常。為了防止他們襲擊僑胞,警察奉命將瘋子臨時拘押。一些小娃崽因此失去了歡樂和恐懼,只得退而求其次,將將就就地去看屠夫殺豬,或者螞蟻搬家,幾天來有點悵然若失落落寡歡。  余先生是乘高檔進口轎車沙沙沙抵達的。車身史無前例的長,史無前例的黑亮,如一條巨大黑鰻,靜靜地滑過街市,潛入招待所的深院,使小城人有一種莫名的心驚。從黑鰻腹內鉆出來的人,膚色暗淡,身材瘦削,看似中年卻早已謝頂,太陽穴深深下塌的顱骨給人一種很緊實很堅硬的感覺。他著一件米黃色的寬大夾克,踏一雙平底布鞋,倒顯得特別樸素。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衣袖空空,癟癟的,蕩來蕩去,藏一袖陰陰冷氣,成了毫無表情毫無動作的贅物。在他走進招待所餐廳的一刻,一位服務員當的一聲失手打碎了瓷盤,門外一部卡車倒車時不慎撞碎了尾燈,而招待所商店的一位懷孕女子當天不幸流產。這一切是否與那條空癟癟的袖子有關,不得而知。  縣委和縣政府幾個頭頭都去見了他,照例有握手寒暄,有合影留念,有豪華宴請。水里的白鱔,山里的白面(貍),再加上烤乳豬燒羊蹄一類,都很有家鄉風味,增進著赴宴者的鄉情。一號首長介紹了全縣的大好形勢和引資優惠政策。二號首長陪客人看了兩場地方戲曲。主陪是四號首長,即王副縣長。他陪著客人參觀了化肥廠、木材加工廠以及大理石廠,似乎一切都順利。只是走進大理石廠的時候,附近工棚里突然發出咣當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,嚇得人們驚慌張望,警察立刻拔槍警戒,只是余先生眼都沒有眨一下,頭也沒有回一下,繼續細看手里的石材樣品。  王副縣長冒出了一頭冷汗,不光是為了剛才咣當一聲的巨響,也為客人臨危不亂之際出奇的冷靜。  據王副縣長所知,客人既沒當過將軍,也沒當過大盜,為何有如此鎮定自若的本領,實是一件怪事。王副縣長更不明白,余先生身為巨富,為何卻活得極為簡單。除了抽兩支煙卷,他不喝酒,不喝茶,不吃水果,對歌舞廳夜總會一類更無興趣。據保衛人員說,在招待所這幾天的日子里,他沒事的時候就關著房門,在門后一點動靜都沒有,不知道在干什么。即算走出門,他只是去河邊的后街走一走,用照相機把一些普普通通的墻基、石頭、老樹都咔嚓咔嚓拍攝下來,不知作何用途。在本地人看來,那不過是一條狹窄的麻石街,那些青磚破墻和墻基的片片青苔,沒有多少稀奇,他怎么一遍遍走得那么起勁?  他總是在后街從打米廠到河碼頭這一段來回行走,在小西門一位老阿婆那里買豆腐,一買就是十幾片,買來也不吃,叫服務員拿去處理。賣豆腐的阿婆幾乎是個瞎子,僅左眼還有花花一線光亮。據查,她是位孤老,原是國民黨某軍官的小老婆,在丈夫死后一直靠自己的雙手謀生,賣豆腐已有三十余年。有意思的是,余先生為何總是買她的豆腐?與她有什么特殊關系嗎?既有特殊關系,他為何只買對方的豆腐而不贈個十萬百萬的紅包大禮?……這其中的緣故,外人無從得知。  副縣長幾次想側面打聽,覺得又不合適,只好跳開話題。其實,余先生沒什么話題,甚至從不愛說話。人家說得熱熱鬧鬧的時候,他只是聽,眼球十分明亮,亮得有些灼灼逼人,探照燈一樣從這邊緩緩地掃到那邊,又從那邊緩緩移到這邊,有時甚至把說話者們看得心里發毛,說著說著就說亂了。偶有一笑的時候,他也笑得極淡,極淺,極緩,似笑非笑,至少比在場人少笑七成。實在沒有什么可看了,他就將目光穩穩停留在前方空中的某一點,所有表情都滲漏到臉皮下面去,篩出一臉茫茫虛空。  他喜歡夾著一支肥大雪茄,但很少點燃。盡管如此,他并不特別冷漠,甚至還很好說話。比如說他抽出一支簽字筆,已經簽署了向大理石廠投資的意向書,對本縣的獼猴桃資源也表示了興趣。  王副縣長高興了,一心要讓對方玩得痛快:“余先生不會跳舞,少見少見。那么愿不愿意到白公渡去看看?那也算個省級保護文物遺址。”  富翁搖搖頭。  副縣長揣摩對方的嗜好:“那是不是想看點錄像?別看我們縣城小,這里什么片子都有,香港的,台灣的,美國的,日本的,都有。”  富翁淡淡一笑,還是搖頭。  “那……你有什么事,有什么要求,只管說。我們這個小縣,雖然條件有限,但變化還是很大的,不比你在這里的時候啦。南河鐵礦你去過沒有?現在都成一個大礦啦,一年產值上億!這幾年竹木、水果、油茶、養殖也都發展很快,你要辦點什么土特產,只管說。回一趟家鄉不容易么。”  余先生深深地盯了副縣長一眼,“長官這么客氣,那我就真說了?”  “好呵,不要客氣,家鄉人么。”副縣長幾乎喜出望外。  “那好,”余先生盯著雪茄若有所思,停了好一陣,“我想見一個人。”  “誰?”  “彭細保。”  “是你親戚?”  “不是。”  “是你同學或者朋友?”  “也不是。”  副縣長有點困惑。在余先生到來之前,有關部門已經核查過,這里似乎沒有什么余先生的親友了。而且副縣長在這里從政三十多年,對有頭有腦的人大多認識,十八個鄉鎮中年以上的農民也差不多熟了三四成,但從未聽說過彭細保這個名字。  “你……和他有什么關系嗎?”  富翁搖搖頭,“從未謀面。”  副縣長這下就不明白了,但也不好深問。“那好,一切由我們來安排。你如果想安排一個宴會,或者安排你們一起住上幾天,好好地敘談敘談,這都好說。”  “不不不,”富翁擺了擺下巴,“就見一面,不需要任何安排。”  王副縣長更覺蹊蹺,回頭交代縣府辦公室,趕快查找一下彭細保這個人。辦公室很快匯報了,溪口鄉確有個彭細保,眼下家境貧寒,欠債累累,加上身患肺氣腫和風濕癥,身為共產黨員卻有多年未交黨費,鄉村干部也拿他頭痛。至于余先生為什么要見他,當地人都覺得奇怪,因為他們兩人之間完全沒有關系。后來靠兩位老人回憶,人們才依稀得知:硬要說有關系的話,那就是余先生的父親當年作為惡霸地主遭到鎮壓,法場上是由彭細保操的刀——當時他是民兵。人家都不敢殺,只有他爭著殺。  得到這一重要情況,王副縣長對安排見面頗感為難。點名要面見仇人,莫非是要報仇?莫非是要算賬?不會鬧出什么事吧?頭頭們再一次開會研究。一位部長氣呼呼地大拍桌子:“呸,姓余的也莫太毒了!他父親也平反了,房產也發還了,還要怎么樣?共產黨如今請他住賓館,吃宴席,對得起他了。他還想當他娘的還鄉團,對貧下中農搞階級報復呵?”另一位部長嘆了口氣說:“話不能那樣講,當年階級斗爭擴大化,有亂打錯殺的現象,不對就是不對么。人家有情緒,也可以理解的。”縣委書記只好從中調和:“我們歡迎余先生這樣的愛國華僑來投資。不過見面的事最好還是免了。好了的疤子再去揭,刺激情緒,何必呢?”王副縣長惦記著有關籌建果品罐頭廠的談判,憂心忡忡地說:“不見當然也可以。不過會不會鬧得余先生不快?會不會影響他對政府的看法?”……這樣說來說去,會一直開到深夜,最后議定:一方面由縣統戰部就當年的錯殺向余先生正式道歉,另一方面不安排仇人見面,最好是把彭細保臨時抓起來,理由是他打麻將賭博,違犯治安條例,拘留期間不能見外人。  打麻將幾乎已是全民性活動,所以這個罪名對誰都用得上,是個制造臨時人間蒸發的萬能借口。  拍桌子的部長對這種處置還是不滿,散會時揚起巴掌喊:“道他娘的歉?現在共產黨討好國民黨,早革命不如晚革命,你們看吧,以后有戲唱的!”  其他頭頭只當沒聽見。  王副縣長依計行事,把有關建議轉達給余先生,不料余先生斷然拒絕。他對其他的事情都好說話,比如縣里希望他投資果品罐頭廠,這沒問題;某部長托他安排自己的子弟到海外留學,那也容易。至于誰想來討個打火機或討雙尼龍襪,更是小菜一碟,誰要誰就拿去。只有這次會見彭細保,他既已提出,就九頭牛也拉不回。他夾著大雪茄的手指已經微微顫抖,只說了一句:  “他什么時候出來,我就等到什么時候。”  王副縣長暗暗叫苦。  “他就算死了,我也要挖開墳來看一眼。”  這話說得更決絕。  沒辦法,縣里頭頭們苦著臉又議了兩次,只得狠狠心,同意他的要求。安排這次見面之前,副縣長把彭細保接到縣城,與他談了一次話。不過后來副縣長發現這次談話完全多余。彭細保根本不記得自己殺人之事,也忘了余家少爺是誰,只說領導要他見誰他就見誰,甚至有一種興沖沖的勁頭,覺得自己的進城特別體面。他大熱天呱嗒呱嗒踏一雙套鞋,肩頭開了花,頭發結成塊,渾身有股豬潲味,講幾句話就抹一把呼呼嚕嚕的鼻涕,東張西望,心不在焉。  副縣長覺得這樣也好,免了一點緊張。他讓對方洗了個澡,還遞給對方一支香煙,不知為何心生一絲酸酸的憐憫,似乎眼下不是帶他去見客,差不多是狠心將他推出午門斬首。  副縣長拍拍老民兵的肩,領著他來到招待所小樓門前。彭細保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氣,額頭上冒出密密汗珠,眼中透出莫名的恐懼。副縣長再仔細看,發現他如同蒸熟以后又在冰箱里冷凍多時的肉制品,臉上聚一團青光。  “縣長,我,我突然肚子痛……”  “只見一下就完了。”副縣長知道眼下并非去刑場。  “痛得當不住了,我實在走不動……”  “活見鬼,到了門口又不去,你要讓我失信?你怕我吃了飯沒事做,陪著你好耍么?這是政治任務,你去也得去,不去也得去!”  “我給你作揖。實在對不起,我現在就要回去……”  副縣長見他跑,氣不打一處來,叫人沖上前去,不由分說地扭住他,簡直是把他架進樓門,交給屋內的陌生眼光去發落。有一浪空調機的冷氣迎面撲來,使彭細保打了個寒顫。前面有幾張橫蠻的真皮大沙發,因為式樣古怪和龐大,嚇得彭細保兩腿哆嗦。一片猩紅色的大地毯在窗外潑進來的強烈日照下,迸射出耀眼的反光,給屋內所有墻壁和天花板都染上了紅光。翻騰的紅潮甚至注入了室內所有人的瞳孔,個個都紅著眼睛。  根據副縣長的安排,今天多了幾個陪同人員,包括扮成服務員的便衣警察,以防意外事故。這陣仗也嚇壞了彭細保,他看看這邊的大個子,看看那邊的大個子,雙腳已在地上生了根,怎么也沒法往前走。  “這就是余先生,彭細保,你也坐下……”副縣長力圖制造出緩和的氣氛。  余先生眼睛一亮,表現出從未有過的興奮,呼的一下從沙發里站起來,走上前來把來人端詳,平時總是熄滅的雪茄已反常地點燃。  彭細保似乎被提醒了,嘿嘿一笑,縮了縮鼻子:“是余同志吧?好久不見了。你老人家還在農業局……”  顯然是認錯了人。副縣長用手捅一捅他:“余先生這次從香港來……”  彭細保瞪大眼,領悟了這種糾正。“哎呀,到香港去了呀?我曉得,哪有不曉得之理?余同志是在香港農業局工作是不?上次村里要買尿素,我就說要他們去找余同志。余同志是最肯幫忙的人呵……”說著抹了一把鼻涕。  “你說什么呢!余先生是有名的愛國華僑和實業家,這次是回家鄉來考察經濟發展的。”副縣長有點不耐煩,“你看清楚了再說,好不好?”  在他們說話之際,在其他陪同人員倒茶和遞毛巾之際,余先生一直沒有搭腔,但呼吸越來越急促,臉色越來越紅亮,額上的青筋明顯地暴突和蠕動,眼中兩個銳利的光點發出刀尖在太陽下的那種閃光,差一點就要發出嗞嗞嗞的聲音。他盯著自己朝思暮想的人,把對方緩緩地從頭看到腳,緩緩地又從腳看到頭,嗞嗞嗞的目光最后在對方喉結處駐留下來。這當然使副縣長一驚:余先生父親的腦袋,當年想必也是在那個部位與身軀分離的?當年的一件什么利器,也許就是在那里進入的?  余先生滿意地點點頭,干笑了一聲,突然收笑,又再干笑了一聲,有點神志錯亂的瘋傻模樣。他快步移動,甚至有點手忙腳亂,換了一個角度,再換了一個角度,全神貫注打量著對方的頸根,目光突然變得柔軟,變得幽靜而清澈,波動著一種優美的節奏。似乎他眼下盯著的已不是一條頸根,而是一件心愛的古玩,一朵嫩弱的鮮花,如果目光不慎有失,投注得粗重一點,古玩就會破損,鮮花就會枯萎——而這樣的罪過斷斷乎不可。  這條頸根是如此珍貴,他得讓自己多年的思慕從目光中從容瀉出,將目標小心翼翼地觸撫,一分分地探索。  這種柔軟的目光讓王副縣長不寒而栗。  “余先生,你坐下談,坐下談……”副縣長有點不知所措。  富翁好像根本沒聽見。  “余先生,都是過去的事情了。那時候都是形勢,形勢呀。很多事情是說不清的。我在文化大革命中不也坐過牢嗎?我們好多共產黨員的家里,不也是妻離子散嗎?哎哎,眼下都向前看吧。來,喝茶喝茶。”  余先生似乎從夢中被喚醒,定定神,抹了一下臉,丟掉了雪茄,回到了平時那種持重的神態。他對副縣長點點頭:“好了,謝謝長官。你守信,我也會守信的。罐頭廠的項目我一定參與,但水源品質是件大事,今天我們去河里取個水樣吧。”  不待副縣長回答,他領先朝門外走去,只是在將要出門的那一瞬,又猛然回頭朝彭細保的臉上甩去狠狠的一瞥。  這一瞥刺得彭細保渾(www.lz13.cn)身一震。他總算記起眼前是誰了,發出異樣的大叫:“余二,你長得如何這樣像你爹呵……”  余先生的腳步聲已在門外遠去,愣住了的陪同人員這才反應過來,也跟著一擁而出,把彭細保一個人丟在房間里。  “余二,當年……當年我也是沒辦法呀……”  十多天后,這位富翁從香港匯來巨款,派來專家,果品罐頭廠立即破土動工。小城顯得比往日更熱鬧了,有更多的汽車來來往往,揚起車后的塵浪,供兩名瘋子一邊唱戲文一邊投射石頭或糞塊。有人說,這些瘋子現在也能唱香港流行歌了。  1987年5月  ◇ 最初發表于1987年《鐘山》雜志,后收入小說集《北門口預言》。   韓少功作品_韓少功散文集 韓少功:月下槳聲 韓少功:遙遠的自然分頁:1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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